【龙摩】远山有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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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聊赠一枝春
今天天气不太好，下着雨，又闷又热。
乐正龙牙今天要代替外出的父亲和一位老客户谈贷款的事情，他很重视这次见面，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得到代替父亲完成工作的机会。为此准备了很久，也忐忑了很久，终于等到今天，门一开，言和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营业笑容还挂在脸上，两人大眼瞪小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奈何天大地大赚钱最大，乐正龙牙只好坐下和言和拉大锯，原本都做好了和老狐狸博弈的准备，却不想等来的是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傻狐狸……你来我往一局一局，傻狐狸与傻狐狸交锋宛若双手互博，除了把对方脸上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具和自己的一起撕扯下来之外成果甚少，坐了一天，喝了无数壶茶，中间还吃了顿午饭，终于勉勉强强达成了些共识。此时入夜已久，言和问要不咱俩去吃个宵夜，乐正龙牙说你吃屁去，谁跟你个傻狐狸吃宵夜……
馄饨上桌的时候言和问乐正龙牙认不认识不错的医生，乐正龙牙正想盛起一只馄饨，想了想，说：“你去找上杉不就好了呀。”
上杉是个日本人，曾经留洋学医，如今来华多年，在上海开了家私人医院，乐正龙牙和言和从小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他给医好的。上杉此人个子不高，平时总板着脸，但为人并不坏，只是时常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言和却只是摇头。乐正龙牙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也不再多问。
时值夏季，湿热空气的存在感愈发强烈，义演来了。
剧场是以乐正龙牙的名义租借的，他跟着乐正绫一起去了剧场，后台一片忙碌，一群人不知是不是龙套，都在画脸，还有人把道具和文武场的乐器搬进搬出，乐正龙牙才注意到今天的义演是京戏场。他连节目单都没看，对今天会有什么节目一概不知，眼看着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乐正绫戳戳他，“哥，你等下就坐第一排中间，我们留了个老好的位子给你。”
“我怕我坐在中间睡着了……”
“好不容易来一次，要给点面子的呀。”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乐正龙牙漫不经心地看着入场的观众，多数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和穿旗袍的太太小姐，偶有穿长衫的人，但终究是少数。他看着人来人往，内心并无太大感想，妹妹也正看着观众入场，两人说着说着就渐渐闭上了嘴，默默地看着人流，内心十分平静……
……
……
……乐正绫和乐正龙牙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起躲进了后台，见鬼了一般看着对方，后台忙碌的人们多数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也像见鬼了一样看着宛若受惊的兔子一般的两人。
绫：“伊哪能来了！”
龙牙：“我哪能晓得！伊讲得好好的这两天出门，今朝啥辰光，提前回来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出门在外的父亲会出现在义演现场。兄妹俩原本算得都好好的，父亲这两天出门在外，就算知道义演的事情，也绝对不会过来，不想世事无常，原本现在应该人在外地的父亲就端坐在第一排，不知是什么表情。
乐正绫隔着帘子偷看了一眼，说：“伊恰好坐侬旁边。”
龙牙：“……”
没办法，两个人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后台，不时被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一眼。乐正龙牙随身带了本书，便拿了出来，一边读一边涂涂写写起来，可乐正绫不行，极失落地绞着辫稍，瘪着嘴说：“我原本老期待今天的呀，哪能晓得阿爸竟然来了……”
乐正龙牙看了胞妹一眼，不禁也觉得有点心疼。做兄长的当然了解自家妹妹素来都是认真努力的个性，想必她和伙伴们为了今天付出了不少心血，这样一场义演，她肯定想坐在台下观赏全程，说不定期待了很久，却被改了行程的父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破坏了……他伸手拍拍乐正绫的头，说：“好啦好啦，今天都请了哪些名角儿呀？以后阿哥再请你看便是了。”
乐正绫微微露出点笑意，但还是很沮丧：“算啦算啦，原本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今天若是结果好，我这点不如意便没什么啦。只是，今朝不能坐在台下看……”
话音未落，乐正龙牙身边突然跑过去好几个人，他和乐正绫好奇地回过头去，看那叫人围着的里间门打开了，前面好几个人挡了他的视线，但是仍能听到那边人说话：
“哎呀，都忙你们的去吧，我又不是没腿，自己会走。”
一个有点沙哑的、熟悉的声音。乐正龙牙盯着人们让开的一条道，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已经扮好的京戏伶人，几乎认不出是薛白凰。白底裙，红色绣了花的罩衫，还披了件似乎是用珠翠织成的云肩，托着水袖，颈后的辫子用红绸打了个蝴蝶样的结，“蝴蝶”的“尾巴”和“翅膀”就随着他走路一颤一颤。两鬓分别戴了淡蓝淡绿的花儿，发髻上一只金丝钩的鸟儿随着他走路轻轻抖着。
乐正龙牙往日只觉得薛白凰面容的确清秀，有几分男生女相，可今天见了他扮上之后的样子只觉得过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薛白凰眉眼线条有点幼齿，但扮上之后眼梢和眉梢都挑了起来，而他原本鼻梁、嘴唇轮廓就清晰一些，虽说先铺了层粉、点了胭脂，可近看着的的确确是个鹤立鸡群的美人儿。
只不过……乐正龙牙心里并不以为意，他原本就对京戏扮相无甚感想，加上对薛白凰原本的模样的印象已经挥之不去，只觉得不管怎么打扮内里还是那个小崽子，他不觉得小崽子有多好看，就算曾经觉得还算可人儿，也悉数被薛白凰阴晴不定的脾气消磨殆尽了。
而当下，美则美矣……但也不过是很美而已。
乐正龙牙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薛白凰就在他身边驻足了，乐正绫“噌”地站起来，激动得脸颊发红，薛白凰露出和善的微笑，“绫小姐，有阵子不见了，您可还好？”
“……好！”乐正绫不知该说什么似的，回头有几分责怪地戳戳乐正龙牙，于是乐正龙牙也站了起来。
“哥，”乐正绫道，“你不认得啦？这是薛老板呀！”
乐正龙牙点点头，“……嗯。薛老板。”
薛白凰与他并没有眼神接触，只是低低头，“龙牙少爷。”随后便又转向乐正绫，“绫小姐今天怎么在后台？”
“诶……”乐正绫苦笑，“好不容易请来了您……”
“哪儿的话，义演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能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当然义不容辞。”薛白凰说，“今天我可是开锣戏，绫小姐不捧捧场吗？”
“事出有因……”乐正绫蔫蔫的。
“没事儿，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薛白凰笑，“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台了，您二位……”
乐正绫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您快上台吧。”
乐正龙牙看着他到帘子那边去了，身边还有几个已经扮好的伶人。乐正绫似乎也极不甘心，又怕挡着别人的路，就到另一边文武场后面去悄悄从帘子缝隙里往台上看。
他丝毫不知今天是个什么节目。只听见乐声一起，便有个老妇唱道：“红娘面前把路引，添福添寿为孝心。”随后唤道：“红娘——”
“诶——”
乐正龙牙放下书，抬起头。
“将花园门关好。”
“好——”
“取香烛过来。”
“是——我关花园门儿，再取香烛。诶，诶，哟，天儿不早了，是时候儿了，他们俩的约会也该来了呀，这书呆子，怎么还不来呀？”
什么乐器响了一声，然后是个男声：“啊，红娘姐。”
红娘道：“——你看，这是我，这要是老夫人，那可怎么好哪？”
这时乐正龙牙才终于辨认出来了——今天薛白凰扮的是红娘，而今天的戏八成是张生跳墙来和崔莺莺相会的一段。刚刚开口的除了红娘，应该就是崔夫人和张生，然而红娘念白的腔调与他们完全不同，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坐在幕布后听着，听到红娘在花园外叫张生翻墙进来，台下笑声不断，崔夫人叫红娘快点回去，接着便是薛白凰甜润的假声：“来了来了！”
“红娘，你为何这样慢啊？”
“我不慢哪，我关了花园门，又取香烛，我再看看有人来没有。”
接着是另一个女声——乐正龙牙猜测是崔莺莺，“可有人来呀？”
薛白凰模仿着崔莺莺的语调：“无有人来呀！”
锣鼓响了一声，似乎是张生翻墙摔在了地上，台下一片笑声，还有零落的掌声，
崔夫人慌张道：“红娘，那是什么响声呀！”
薛白凰回：“老夫人，我去瞧瞧去。”乐正龙牙看不到台上什么情况，但是想想薛白凰现在一定迈着小碎步在台上奔来走去，觉得怪好笑的，忍不住露出点笑意，然后听到红娘给崔夫人回话：“老夫人！”
“啊？”
“是狗！”
台下笑声掌声一片。崔夫人道：“怎么讲话！”
“不是的，我说，那是一条狗。”薛白凰娇滴滴地回，崔夫人便要去看，又被拦住：“诶，老太太，您可不能去呀，这条狗啊可厉害啦，它会咬人。”
“哎呀，红娘，它怎么不咬你啊？”
“这条狗啊，它不咬我，它专咬那个，拄拐棍儿的老太太。”
乐正龙牙低下头笑了，又听到崔夫人回房睡觉去，红娘念叨：“老太太，您慢点走啊，您别摔跟头，您早点睡啊——哼，你啊，你早就该睡觉去了。”
他突然觉得小红娘挺有薛白凰本人的风格。
红娘到花园门前，与张生说话，商量着要带他进去。乐正龙牙原本坐着听，听到薛白凰一句“我拿棋盘遮着你的身子，引你进去，你瞧怎么样”又站起来了，帘子外叫好声突然起来了，乐正龙牙悄悄凑到乐正绫身后，从帘子缝隙间望过去，只能看见薛白凰一半身子。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红娘耍棋盘的样子着实娇俏可爱，最后引得张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时乐正龙牙只能看到他身后的红绸。
他不是第一次听薛白凰唱这段，但今天感受却大不相同——台下的叫好声接连不断，几乎盖过了乐器声，但薛白凰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晰。
薛白凰唱完之后掌声经久不息，看客们的热情已经被调动起来了，还有人高呼“薛白凰”“薛老板”，他花了好一阵子才退场，回到后台，又给今天搭戏的一一道谢，婉拒了给他端茶倒水和要帮他卸行头的人，径直走到乐正绫面前，用那副甜甜的小嗓说：“小姐呀，今天委屈您了，以后可还指着您多捧场呢。”
乐正绫羞红了脸，和薛白凰说了两句话就溜了。而帘子那边下一出戏已经开始，掌声和叫好声四起，围着薛白凰的人也渐渐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
薛白凰托着水袖，瞥着乐正龙牙。
乐正龙牙书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抬起头，说：“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呀。”薛白凰有几分得意，“我说今天吹的什么风，刚看见台下你老爹坐第一排，旁边空了个座儿。”
“我爸要是知道他儿子坐在后台，不知道说我什么呢。”
“嘁。”
“嘁什么嘁，你刚才跟我妹妹说什么呢，注意点，当哥的在这看着呢。”
“嘁。”薛白凰不以为然，“诶，我台上唱得累死累活的，您在这儿坐得这么舒坦，您给说说，唱得怎么样啊？”
“你以为我自己愿意坐这里听你唱啊？”乐正龙牙笑，“我听不出好坏，不过叫好的人那么多，想必应该不错。”
薛白凰有点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那边陆小五已经从里间出来了，“爷，您卸妆吧——诶，这不是龙牙少爷吗？”
陆小五和乐正龙牙寒暄几句，便引着薛白凰往里间去了。薛白凰托着水袖不方便推门，陆小五便走在他前面，替他开门。
薛白凰趁着陆小五开门，回过头看乐正龙牙。
他没出声，点了胭脂的嘴唇轻轻动了。
下、星、期、书、店、见、呀。
他顿了顿。
牙、哥。
乐正龙牙心情好起来了，笑了。
一、言、为、定。
一星期后，《申报》号外，南市再起械斗。
一人中弹死亡，受伤人数未明。
【未完】
最好还是看看的PS：
·非常美丽可爱的小红娘（图源av17934834，张佳春饰红娘）：
·下一章应该会推迟一点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