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orrow is yuki day.

感谢陌生人陪我偏头痛

© Tomorrow is yuki day. | Powered by LOFTER

【龙摩】远山有黛(七)

20.10.28修订

19.8.14修订

*本章含有少量伤害角色及流血表现,以及对角色过去的捏造,介意请慎阅。

前文戳合集!


七、块垒胸中冰与炭

 

乐正龙牙今天有点事情想跟薛白凰说,但是昨天就听言和念叨说薛白凰今晚在天蟾唱全本《贵妃醉酒》,于是以为今天见不到薛白凰了,可没想到上午去书店时一眼就瞄到书架后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

薛白凰近来在读乐正龙牙给他的一本小说,名字叫This Side of Paradise,他极讨厌那个主角,却又极同情他,所以最近每封信里都要塞上两三页关于这本书的感想,总在头痛。只是不知为何在家看不安生,乐正龙牙听看店的小眼镜说薛白凰总是跑来书店靠着书架看,到后来他都看不下去了,说要不给您搬个小板凳吧?薛白凰就不,还是靠着书架看,他平时买书店的书也不少,于是也没人管他。

小眼镜私底下问乐正龙牙,龙牙哥,他是谁啊?

乐正龙牙说:“我不是说过吗?那是我堂弟。”

中午在春风得意楼吃午饭,薛白凰还是执意要进包间,不过态度已经坦然了很多。乐正龙牙看他心情不错,就问:“你上次义演唱的那出戏,是《红娘》吗?”

“是啊,《红娘》的头一本,《花园》。”

“我以为你不会唱这么……”

薛白凰并不感觉被冒犯,笑着说:“我原本想唱《游龙戏凤》,那是出粉戏,讲个皇帝勾搭民女的故事。但是言少爷说还是《花园》好,既不冒犯这个场合,又容易把人的兴致勾起来,这才算靠谱儿开锣戏。”

“言和?”乐正龙牙有点惊异,“他也参与了?”

“是啊,他没跟你说吗?”

“没……不过没关系,你接着说。”

“还说什么呢?”薛白凰还是笑,“言少爷是个懂事儿的。”

“我以为你个小铁公鸡肯定不会来参加义演,”乐正龙牙也笑,“谁叫凤凰只爱攀高枝呢。”

“怪不得您发达呢,没见过您这么会说话的,夸我我都听不出来。”薛白凰拍拍自己,“爷们儿可是角儿!”

“好好好,角儿,您厉害,您说什么是什么。”

乐正龙牙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知道薛白凰今晚有演出,但不知为什么刻意没提。后来猜想许是自己知道薛白凰极有分寸,不可能忘记演出,现在提反而惹这小子不快。

可他万万想不到,此后很久他都在为这一天没劝薛白凰早点出发去戏院而后悔。他后来常常觉得生为人最大的缺点大概就在于时常存有侥幸心理,而且极傲慢地相信不幸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而这是不幸的导火索。

 

薛白凰直拖到下午仍对南市恋恋不舍,直到时间真的不早了,才说要走了。乐正龙牙今天没事,出书店门时薛白凰例行问他要不要去看晚上自己的演出,乐正龙牙自然还是连连摇头。角儿便有点不高兴似的,跑了几步,似乎想就不回头直接走掉,却被什么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薛白凰过去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被吸引过去时错以为是鞭炮的声音,心里想着上海莫非有什么风俗,不年不节的放炮仗,于是便回了头。

他还没找到声源,就觉得视野剧烈晃动,有人把他扑倒在地,用手捂住他的耳朵和后脑,但他还是听见了,第二声刚刚听到的不寻常的声音,距离他很近,甚至使得他的耳朵微微发麻。

“……白……”

“白……”

“白凰!”

耳内的嗡鸣和酥麻感逐渐褪去,薛白凰终于感觉到乐正龙牙正试图把他拖走,连忙自己站起身来,还没明白状况,手被一把拉住,乐正龙牙头也不回,拉着他就往书店的方向跑。

但是薛白凰只跑了几步。

右腿不听使唤,踉跄着又前行了几步,终于沉沉地跌倒在地。是那一刻他唯一感觉到的事是乐正龙牙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看到乐正龙牙因为惯性又向前跑了几米才急急地刹车,回过头来。

这一瞬间知觉突然分外灵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里面原本隐蔽的、满满的东西一瞬间全都溢了出来,汩汩的热流、关于腥甜气味的回忆、炽烈的、冰冷的……

 

“牙哥……!”

乐正龙牙意识到薛白凰摔倒了,止住脚步想回头去拉一把,却不想听到了薛白凰痛苦的喊声。

薛白凰痛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仍在喊着乐正龙牙的名字。“牙哥……”

乐正龙牙定睛一看,差点也腿软了。看到薛白凰的右腿正在被蔓延开的红色逐渐侵蚀,他在那一刻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街上乱成一片之际反身回去把薛白凰打横抱起来,逃似的冲进刚刚离开的书店,一边把薛白凰放在地上,一边冲状况外的小眼镜大吼:“别愣着!还不快把店门关上!”

小眼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一听外面街上有枪响,忙不迭把两扇大开的店门推上,嘴上还答应着,“哦哦哦哦哦哦哦……”

乐正龙牙已经没空在意街上的骚乱。他抱着薛白凰,薛白凰上身无处借力,下盘又不稳,只能靠在他怀里,一手死死攥着乐正龙牙的衣角,冷汗直冒。乐正龙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冷静不下来,深呼吸好几下才抬头催小眼镜去找纱布和剪刀来,说别说你们店里没有,肯定有,我都见过,快去找!

“白凰,白凰,你看看我。”乐正龙牙已经克制不住语气里的恐惧和焦虑,一遍遍叫着薛白凰的名字,薛白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撑起头看了乐正龙牙一眼,“……牙哥。”

“白凰,我先给你止一下血,咱们马上去看医生,我认识很好的医生,你别担心,你的腿肯定没事——”

“牙哥……”薛白凰只是喘着气,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念叨:“送我去天蟾戏院。”

听了这话乐正龙牙整个人愣在那儿,突然想起这地方也不见得安全,又抱起薛白凰把他藏到柜台后面。薛白凰还是扯着他的衣角,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乐正龙牙。那边小眼镜终于找来了剪刀和纱布,乐正龙牙管不得那么多,让薛白凰靠在柜台上,把他沾了血的长衫下摆掀过去,此刻他右边的裤腿几乎被血浸透了,乐正龙牙顾不得把袖子挽起来,就只把西装外套扔得远远的,一边叫小眼镜:“去,给我们叫辆车……走后门。”

小眼镜大概也是吓傻了,恍恍惚惚地就扭头往后门去了。乐正龙牙剪开薛白凰的裤腿,想尽量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根本擦不干净。他解下自己的领带,顺着薛白凰膝盖往上摸,在大腿中间用领带打了个结,看着血渐渐有点止住的趋势,又用纱布擦干净伤口旁边的血迹,把伤口也包扎好。

“……弹片留在里面了。”乐正龙牙只觉得眼镜一直在顺着鼻梁往下滑,“伤口不深,没伤到主动脉,但是肯定要把弹片取出来后缝合伤口。”

“牙哥……”薛白凰又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不稳,倚着柜台,面色很差。

乐正龙牙只觉得又生气又心疼,也顾不得身上这身衣服已经沾了多少尘土和血污,挪过去坐下,让薛白凰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按着他膝盖后的窝横纹。他能感觉到薛白凰不停地冒冷汗,还发抖,肯定疼得不得了,但还是倔,一声不出。

“牙哥。”薛白凰又叫他。

“……叫我么用呀!”乐正龙牙气得,“侬戆脱了!就得能重的伤,还老想着唱戏!腿才坏脱了还唱呀!”

薛白凰自然听得懂上海话,可是已经没力气反驳似的,倚着乐正龙牙,也说不出话,就勉强睁着眼睛,其实看不见乐正龙牙,只有手一直攥着乐正龙牙的衣角。

可乐正龙牙不用他说话,知道多说无益,差点气昏头。却恰赶上小眼镜跑回来,“龙牙哥,车叫来了!”

真是触霉头。

他不敢让薛白凰自己走,叫小眼镜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捡回来盖在薛白凰腿上,再次把薛白凰打横抱起来。又再三向小眼镜道谢和道歉,请他收拾了这一屋狼藉,且务必不要声张,算自己欠他的人情。

薛白凰此时呼吸均匀了一些,为了减轻乐正龙牙的负担,乖乖地搂着他的脖颈,双腿蜷着。乐正龙牙抱着他,也不敢怠慢,上了车后依然让薛白凰靠着自己,一手伸进西装外套下面替他按着右腿膝窝。

“劳驾,”乐正龙牙说,“天蟾戏院,后门。”

 

陆小五见着薛白凰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晚上薛白凰有演出,可是一样上午就跑得没影了,陆小五也不在意,他习惯了,于是也就和往日一样提前把薛白凰的行头之类送去,把里间收拾好,等着薛白凰过来。

他正抹着妆镜,里间的门开了,陆小五回头,看到乐正龙牙和薛白凰。薛白凰站着,脸色很不好,长衫也脏了,原本是蓝得发黑的颜色,沾上几大块污垢。但乐正龙牙更不怎么样,陆小五第一眼看他就吓了一跳,以为这少爷转行杀猪去了。

穿西装杀猪?没听说过。

乐正龙牙反手关上门,薛白凰踉跄着走了几步,陆小五才看出不对,连忙去扶。可薛白凰摆摆手,自己直接席地而坐,掀起长衫下摆。

陆小五才明白过来。一时心慌意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诶呦!爷!这是怎么弄的啊!”

薛白凰忍着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能怎么,遇上挑事儿的了呗。”

乐正龙牙已经蹲到薛白凰身边,准备把领带解开。止血带不能绑太久,不然薛白凰的腿就真废了。他蹲着不方便,索性直接单膝跪下。

陆小五急得不知怎么是好了,“爷,您怎么还来这儿了啊,赶紧看大夫去呀!”

“大惊小怪,小时候师父们打得比这重多了,照样儿练功。多少人巴巴儿地等着听我唱《醉酒》呢。”

“我的祖宗啊,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陆小五直跺脚,“龙牙少爷,您劝劝他!”

领带解开后薛白凰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他一声不吭。陆小五见了流血的架势又睁大了眼睛,乐正龙牙抬起头,说:“他就是驴脾气,劝不动的。麻烦您,天蟾后台常备药箱的,您去帮我拿来。”

陆小五原本想让乐正龙牙这靠谱人儿劝劝薛白凰,没想到靠谱人儿直接举手投降,实在没辙,只好去找药箱。

看着陆小五出了门,乐正龙牙看了一眼薛白凰,拿了剪刀把他碍事的裤腿都剪开,露出伤口和旁边的皮肤,一边没好气地说:“你自己遭罪自己知道,别在台上倒下来了,那更难看。”

他也没指望得到回应,扔了剪刀又坐过来,伸手把薛白凰揽到怀里,小崽子伸手抓着他胸口的布料,轻轻发抖。乐正龙牙看着地面上不断蔓延开的血迹,知道薛白凰现在肯定恨不得昏死过去,但没办法,只能忍着。

还是心疼。他只能轻轻摸摸薛白凰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陆小五带药箱回来了,顺便还找了擦地的家伙事儿。乐正龙牙翻了一遍,找出止血粉,打开闻了闻。这东西他以前曾用过,主要成分是生大黄和石花,的确是速效止血,但是主要原理无非是快速吸水形成固态压迫血管,会产生热量,更是痛得死去活来。

“五哥,麻烦您把毛巾拿来。”

乐正龙牙把毛巾打卷,递给薛白凰,“咬着。”

薛白凰大概是真的意识不太清了,直接就张嘴咬住了,乐正龙牙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对陆小五说:“给他上药吧,把血止住什么都好办。”

陆小五也知道事已至此是劝不住了,看了一眼那止血粉,又叹气,“爷,您忍着点,可疼啊。”

乐正龙牙看着陆小五擦干净薛白凰伤口附近的血污,掂量着分量,小心翼翼地倒了点止血粉。灰白的药粉落在伤口上,只是很少的一点,他却立刻感觉到薛白凰绷紧了身子,一手猛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传来的瞬间的刺痛,薛白凰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肤,指尖不知轻重地用力,却在颤抖。

他只觉得心突突地跳起来。小崽子嘴里塞了毛巾,喊不出来。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抱紧了薛白凰,说:“那点药量不够!要快点止血!”

陆小五汗都出来了,他以前也没少帮薛白凰上药,可从没哪次见到他痛苦成这个样子,仿佛上药比受伤本身还痛。他比薛白凰年长,对这小主子也有感情,这会儿心里就动摇了:天大的事情,能值当让我们爷遭这么大罪吗!

可是乐正龙牙又说话了:“他自己说要唱的,你再犹豫,受罪的也还是他。”

“……诶。爷,您忍着点。”

乐正龙牙觉得手腕已经被薛白凰掐瘀血了,一刻中短暂听到从喉咙里发出的痛苦的呜咽,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急促的呼吸。他只能微微松手安抚地抚过薛白凰的肩膀和上臂,薛白凰像只受惊的动物一样缩在他怀里,不停地发抖和冒冷汗,左腿已经蜷起来了,却还强忍着伸直受伤的右腿——怕血液循环不畅。

乐正龙牙觉得胃痛,有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薛白凰不再发抖了,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轻轻张嘴,毛巾卷掉下来。

陆小五从药箱里拿了纱布,帮薛白凰包扎好伤口,扶着他站起来。乐正龙牙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狼狈,决定索性不管。

“五哥,打盆水给他擦擦身子。”陆小五连忙点头,但乐正龙牙拦住他,说:“先别走,我跟您商量明白,他的伤不能拖,我现在去找认识的医生打声招呼,然后找辆车,就在戏院后门停着,等演出结束就带他走,怎么样?”

陆小五没有异议,乐正龙牙又转向薛白凰,想说点什么。

“……”他对上那双眼睛。“白凰。”

薛白凰看着他。

“我安排好然后换身衣服,马上就回来。”

 

乐正龙牙折腾到上杉那儿时还带着一身狼狈,一家私人医院不可能只有上杉一个人,所以他上楼时理所当然地被瞩目了。

上杉见着他的时候只是扶了扶眼镜,那神情乐正龙牙从小到大都看不懂,不过他暂且推测上杉的意思是“让老夫看看你这小兔崽子又惹什么祸了”……

“上杉,”他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受了枪伤,待会儿我带他过来,他需要动手术把弹片取出来。”

上杉不动声色地打开笔记本,“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不重要。不过他……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想请你们不要声张……”

上杉又扶扶眼镜。乐正龙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能暂且当他同意,又接着说:“能借我套衣服吗?只有外套也行……你看,我这衬衫和马甲都不成样子了。”

上杉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乐正龙牙便又当他答应了,又说:“我能不能再求你件事?”

上杉沉默了一会儿,“说。”

“借我辆车。”

乐正龙牙看着上杉,上杉依旧盯着笔记本。半晌,他抬起头,缓缓地扶扶眼镜……

不管怎么说,上杉毕竟还算是乐正龙牙的熟人。熟人之间无需多言——只要谈好价钱。少爷表示钱都好说,那位不是缺钱的主儿,再说,不是还有我呢吗,我跑不了……

他回到天蟾后台时,已经入夜了。临近开场,后台一片忙碌,有认识他的人跟他问好,他一一回应,然后悄悄溜到薛白凰那个里间的门外,敲敲门。

是陆小五开的门。乐正龙牙侧身进门,一边问:“白凰怎么样了?”

陆小五没说话。乐正龙牙才抬头往屋里看,一时间认不出薛白凰。

他已经扮好了,眼角上挑,嘴唇殷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镜前,裙角盖过脚,双手收着水袖放在椅子把手上,头上的凤冠嵌满珠翠,他微微颔首,看起来却并不像是因为不堪重负。

更像是在哀悼。

只要他想,随时能昂起头来。

“白凰。”

薛白凰抬起头,他脸上的粉太重了,乐正龙牙看不出他现在是否还因受伤而痛苦。

“牙哥。”薛白凰微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了。

乐正龙牙觉得有点奇怪,面前的薛白凰不过换了个打扮,却已经判若两人。

“伤口还疼吗?”他问了一句,又觉得不妥,“……我也多余问。”

“无妨。”薛白凰连话都少了。“小五哥,我那座儿他们还留着呢吧?带龙牙少爷去坐吧。全本《醉酒》挺长时间呢,别干坐着。”

乐正龙牙花了一会儿才明白薛白凰是让他到台下去看,接着就听薛白凰说:“该把跷绑上了。”

这话原本应该是和陆小五说的,但是乐正龙牙下意识回了一句:“跷?”

薛白凰看了他一眼,一指墙角的箱子,“就那个。”

乐正龙牙便帮他把跷取过来。

那是两块用枣木制成的木制品,打磨得很光滑,似乎还上过油。很难形容它们的形状,但看到的时候乐正龙牙心里便有了点数——他想起之前薛白凰曾给他介绍过,这八成就是他所谓用来模仿过去女人缠过的小脚的道具。

“诶——”陆小五欲言又止,但是薛白凰没理他,说:“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乐正龙牙把箱底的白布带子、裤腿之类的东西也拿出来,想着当下薛白凰腿脚不便,便蹲下帮他把跷绑好。薛白凰小声指点了几句,乐正龙牙便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和绑法,很快就学会了。

陆小五一边看着,好像总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究没说出口。

跷绑好,乐正龙牙又有点担心——薛白凰等于只有脚尖立在那两块木头上,别说唱戏了,他站得住吗?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名叫“跷”的东西,第一瞬间并没什么感觉,后来渐渐想到芭蕾舞女踮起的足尖,可是她们并不需要全场都踮着脚,薛白凰却在上台前就已经踮起来了。长久下去,他的脚一定会变形的,后半生都会受着生活不便与病痛之苦。

但乐正龙牙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想扶薛白凰,但被薛白凰推开了手。

他就看着薛白凰按着椅子把手稳稳地站了起来。他绑上跷后个子高了一点,伸手拿了梳妆台上的扇子,没有任何其他表情和动作,甚至没有看乐正龙牙。

乐正龙牙觉得呼吸有点困难。面前的人不是薛白凰。

“小五哥,带龙牙少爷出去吧。”他轻声说,“我自己来就行。”

陆小五大概也知道多说无益,引着乐正龙牙出去了。

一到后台连着台下的走道,陆小五就开始叹气。“唉,少爷啊,您……您这……”

“……怎么了?”乐正龙牙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事。

“不是……唉。”陆小五又叹气,“就是……您帮我们爷这么多,于情于理呢,我不该给您找不痛快……”

“我干什么了?”乐正龙牙一头雾水,“你说,没事。”

陆小五还是叹气,不过终于开口说了:“您刚才不是帮我们爷绑跷了吗?”

“我想他不方便,就帮了一把。”

“您是好心,那肯定的,”陆小五挠挠头,“……梨园儿行里规矩多,也不怪您。”

说得乐正龙牙愈发困惑,一脸搞不清状况。陆小五才解释道:“您看,我们爷是唱旦的,就是得扮女人,梨园儿行里就讲究这个,他平时,该吃吃该喝喝,干嘛都不影响,娶几个媳妇儿都没人管。但是一扮好喽就不一样了,不管他平时是男是女,别人都得把他当女人看。”

乐正龙牙还是不明白,“……啊,所以?”

陆小五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我跟您直说了吧,您读过书,肯定知道,这过去的女人,脚能随便让人看、让人摸吗?不能啊!在以前,要是女人家家让别人看了脚、摸了脚,那是要被骂不守节的啊!所以按规矩,旦角儿要绑跷,都是自个儿找个没人的地儿绑上,最多也就让个身边人儿帮着,万不能让外人看到的,更别提让外人给绑跷了!”

乐正龙牙这才听明白,也才明白陆小五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可是……

他说:“可是白凰不是女人啊。”

陆小五大约也觉得说不明白,只叹了口气:“原本也没这档子事的,本来这出《醉酒》就难唱,现在有十个能唱的,里面有八个都是刀马旦兼唱。你说原来难唱吧,有一点是因为要绑跷,现在虽然也难唱,但是都不绑跷了。可我们爷就不,说不绑跷了,底下的人都来看什么来了……算了,皇上不急太监急。天蟾这边原本就有传统,有角儿来演出,得预留几个座儿,以防角儿的熟人来了没座儿。但现在不是民国了嘛,就都给取消了,可因为着我们爷是北平来的,所以就特别给他留一个。他以前也不管,今天就带您坐那儿。唉,听戏的规矩也多,不过您也不用怕,别人叫好儿跟着意思意思,看见太太小姐拿手绢儿包着镯子往台上扔,避开点儿就成。”

乐正龙牙只能苦笑着点头。一来他对京戏毫无感想,二来他现在只想着薛白凰的伤口别再裂开了,里面还有块弹片,这会儿千万别化脓了,哪有心思看戏呢?

他坐下时发觉这位置还不错,而且临近开场,他刚坐下就听见乐声起。没一会儿,从后台走出两个做太监打扮的人,一摇一摆,互相一作揖,便分列两侧,接着便是提着宫灯的宫女,一一在两个太监身后站好,队伍呈一个“八字。没等最后两个宫女站好,突然从后台传来极清亮高昂的一声:

“摆驾!”

身边的观众好像突然屏住了呼吸。

乐正龙牙定睛看。

随着锣鼓声,后台走上两名持扇子的宫女,中间站着贵妃。

贵妃踏着碎步,裙摆下露出两只三寸金莲,身子有点飘,腰里似乎有些动作,看着就是风韵。贵妃不急不缓走上台来,正站在那八字中间,一抖袖,小折扇缓缓地移上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台下疯了一样地叫好。因为贵妃打开了折扇,莲步轻移,正到了台前,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缓缓地指向台下,腰身微微有点斜,

好像看着每个人,可其实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乐正龙牙没跟着叫好儿,他倒是觉得这舞台效果差点意思,应该有束光打在贵妃身上才算好。

贵妃因皇上爽约而闷闷不乐,便要独自饮酒。喝了两杯后轮到高力士进酒,乐正龙牙看着贵妃一甩扇子,问:“高力士,你进的是什么酒?”

“通宵酒。”

“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

“娘娘不要动怒,此酒乃是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名通宵酒。”

“如此,呈上来。”

乐正龙牙心里一动。他看见贵妃一甩水袖,折扇展开抵在桌子上,身形微斜着,眼中似有怨,又似有水汽。

……贵妃好像醉了。

“同进酒啊捧金樽,宫娥力士殷勤奉啊——”

高力士道:“娘娘,人生在世——”

贵妃甩袖,折扇抬到胸前,

“人生在世如春梦……”

高力士又道:“且自开怀——”

“且自开怀饮几盅!”

贵妃微微站起,折扇一收,手腕一转,捏着酒盅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手将空酒盅丢到了高力士的托盘里。手指一翘,微闭着眼,一手便虚按胸口。

台下便叫起好来,而贵妃扔了酒盅,不为所动。

随后贵妃便一杯接一杯,似是借酒消愁。喝得起兴了,脸上也带出点笑模样儿,便起身去闻花。乐正龙牙不知这一段好坏,只看着贵妃一步一摇,站不稳似的,瞧见了花,便一手抬在身后,一手抬在额头一侧,慢慢地把腰往舞台一侧弯下去……

叫好声四起,连乐正龙牙都看呆了。

这哪里是站不稳,站得稳着呢。

贵妃必须得身子正面冲着观众,可又得表现弯腰闻花,便只能侧着弯腰,两手还抬着,全靠腰上和腿上使劲,没有点功夫这会儿已经摔跟头了。

……诶,对了,腿上绑着跷呢!刚才受伤了,现在还有块弹片留在里面呢!

贵妃醉着,姿态的确娇憨可爱。身子不稳,总是轻轻晃着,脸上也带笑,谁看了都觉得脸红心跳。

高力士进酒,贵妃上前想要饮酒,却发现酒太烫。高力士连忙用手扇风,说:“娘娘,您赏饮吧,酒不烫啦!”

贵妃笑着,双手一插腰,缓缓地下蹲——

叫好声和掌声几乎把屋顶掀翻了。连乐正龙牙也不住地鼓起了掌。

——贵妃弯腰低头,衔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薛白凰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挣扎着坐起身。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腿上的伤口就疼起来。他使劲眨眨眼,想起今天《醉酒》唱完,他又谢了好久的幕,回到后台,陆小五和乐正龙牙看见他都一脸担忧。

陆小五说:“爷,咱赶紧的……”

他记得自己好像说:“急什么,大惊小怪的。等爷把行头卸了,把粉卸了……”

然后还是一步一步走向里间,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倒抽冷气,他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的跷一滴滴往下流……

之后就完全记不得了。

薛白凰揉揉眼睛,四处看着,突然病房的门开了,陆小五拎着东西就进来了,身边还有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几个护士。

“爷,大夫说您得在这儿过夜,我把东西都带来了。”陆小五说着,在他床头放了件东西,“这个我也带来了。

薛白凰看了一眼,那是个挂在链子上的小十字架。他习惯性伸手够过来,在手里攥着。医生走近,看了他一眼。

“……医生,”薛白凰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医生若有所思的样子,扶了扶眼镜……

薛白凰不明就里。正说着,门口又有人影,医生原本也要走了,见了来人,微微点点头,和几个护士一起出去了。陆小五本来还在给薛白凰擦汗,一看来的是谁,也识相地说:“我出去打壶热水。”

乐正龙牙的外套颜色和裤子好像有点微微的不一样。陆小五关上门,屋里就只有他和薛白凰。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好像有点手足无措。

“白凰,”乐正龙牙笑笑,“还好吗?”

“还成。”薛白凰也笑,“牙哥,这回我欠你的人情大了。”

“别,”乐正龙牙一摆手,“举手之劳。而且……唉,总之,你没事就行,别多想了。”

“嗯。”

“对了,今天有事想跟你说来着……”乐正龙牙说,“你上次说的那本书……叫FEVER的那本,我托人问到了,过段时间看看能不能从哪儿弄一本。”

“……嗯。”薛白凰短暂地惊讶,但并不抱希望。此刻他还有别的话想问。

“今天的戏……”薛白凰犹犹豫豫地问,“还行吗?”

他也没指望乐正龙牙能有什么好话。不想乐正龙牙抬起头,两眼放光地点头,“好啊,特别好。”

他愣了。半晌,苦笑道:“竟然能从你嘴里听到夸我的话,我还真是因祸得福。”

“说什么呢!我只是……”乐正龙牙想反驳,但中间又停下。“……我只是觉得,贵妃真的好看。”

“那肯定的啊!那可是贵妃!那些花儿啊朵儿啊的能比吗!”

薛白凰有点开心。可是笑过后两人便相对无言了。乐正龙牙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你好好休息,这儿的医生我熟,有什么事情你跟他说,没事的。”

他转过身去要走,薛白凰下意识一声:“诶,诶,牙哥——”

乐正龙牙停下脚步,回过头。薛白凰反而窘了——自己要说什么呢?

能说什么呢?这场合,说什么都别扭。倒不如不说。

……

……

……

“牙哥,”薛白凰说,“你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乐正龙牙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好,不走。”他笑笑,“你说。”

薛白凰看着他,手里边攥紧了那十字架。

他说:“我其实不叫薛白凰。”

乐正龙牙点头,“嗯,你说过,我知道。”

“我其实叫……”薛白凰咬咬牙。

“……徵羽摩柯。”

话已出口,便收不回来。他颇有几分紧张地看着乐正龙牙,乐正龙牙愣了一会儿,问:“宫商角徵羽的徵羽?”

“嗯。我母亲取的。”

“你母亲很会取名字。”

徵羽摩柯苦笑着摇头,“……古人说,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她根本不会取名字。至于‘摩柯’这两个字……原本不是这样写,她按着音在汉字里找了两个字。”

这回乐正龙牙真的惊讶了,“你母亲……”

“她……”徵羽摩柯说,“不是汉人。”

“摩柯……”乐正龙牙换着音调念了几次,“听着倒像个德语名字……你母亲是哪里人?”

徵羽摩柯摇头。“我不知道。她的事情,我通通不知道。”

乐正龙牙更加疑惑了。徵羽摩柯深吸了一口气。

 

“……她和我爸根本没结婚。

“我妈那时候,估计是才来北平不久吧,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当年她想让我爸娶她,但我爸家里不同意,自然不肯。于是她就一个人搬到北平城北一个院儿里,还怀着孕,后来生了我。

“她教我说话、写字,我也是先学会说英文,才会说汉语的。她那时候在晨报馆工作,每个月赚的不少。到了我五六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带我出门,我们到了城南,来到一座院子前,进去看到个男人,身边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说这个男人是……我父亲。

“从那天起,我就再没见过她。

“我爸从小教我唱戏,但凡有一个不愿意,他打骂都不带眨眼的,下手特别狠,不说谁知道我是他亲儿子。我怨恨他,可是小孩子知道自己一穷二白,逃不出去,又怕挨打,只能好好儿练。他以前教我练跷工,早上起来绑上跷,一开始脚腕子没劲儿站不住,就扶着窗框站,等能站住了,就出去绕圈儿跑。我总觉得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疼得都木了,好像眼泪都流干了,那样也好,哭了又要挨打……

“他还送我出去拜师。把北平的名角儿拜遍了,有一回他求位前辈收我,那是三九天啊,我们俩站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我本来想着人家不收我,我可回家吧……可是我爸……他扑通一声就跪在雪地里了……

“……我也跪了。老前辈最后还是收了我。可我还没跟他学几天,老人家就走了……”

“我聪明啊,我现在想想都觉着自己聪明。十岁多了,我原本就不愿意唱戏,便开始盘算着逃。我算得明明白白的,等我出科了,我就逃,一天儿都不多留,我要走,去找我妈妈……可真到了出科那天,我没走成。

“我爸死了。因为抽大烟。到后来嗓子都那样了,我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了吧,这就是报应!

“……我出科那天,唱的大轴,《戏凤》。人家都说,我跟我爸一模一样,肯定能成角儿。可接着就有人跟我说,你快回去看看吧,你爸爸没啦……我回家,粉都没卸,看着他正回光返照。见了我,他就问,‘脸是你自己画的啊?’

“我说,是啊。我个刚出科的小孩儿,谁给我画脸啊。

“‘是这个味儿。’

“他就死了。就那么一会儿,我想笑,可笑不出来。想着终于可以逃了,可是……我一回头看见我大姨……就我爸后来娶的媳妇儿,身边站着我小妹妹,怀里还抱着我弟弟……”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就看着乐正龙牙。

乐正龙牙也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什么情绪。

徵羽摩柯低头,玩着那个十字架。

“……牙哥,谢谢你。”

乐正龙牙起身,揉揉徵羽摩柯的头发。

“别说谢,你都叫我声牙哥了。”他说。“你是好样儿的。以后来日方长呢。”

徵羽摩柯就笑,“嗯。”

乐正龙牙走后他一个人靠着枕头,想起父亲办丧事时,大姨看着人来人往,叹气,说:“有些人啊,处一辈子都说不上交情。”

 

有些人处一辈子都说不上交情,可有些人,都不用多,就那么一眼,你就认定了。

 

【未完】

 

不看也行的PS:

·《贵妃醉酒》大概是知名度最高的京剧曲目之一,所以就不放行头照片了。最初是一出粉戏(色情戏),表现杨贵妃因唐明皇爽约,情欲难耐,与高、裴二太监调笑的姿态。

民国之后,由于时代风气的转变,也因为端正本人台风的需要,梅兰芳学习了《贵妃醉酒》后大刀阔斧地对其进行改编,这一改编非常成功,塑造了杨贵妃雍容高贵的形象,着重讲述其因唐明皇的爽约而心生郁闷、独自饮酒赏春的情感。

最早版本的《贵妃醉酒》中,贵妃是需要绑跷的,但在梅兰芳改编的版本中将跷去掉了。

文中的戏文均引用自梅兰芳版本的《贵妃醉酒》,也是我们现在最经常看到的《贵妃醉酒》。此戏知名度很高,名家版本颇多,各位有兴趣可自行选择观看。这里附上梅兰芳1956年录制的版本链接,指路av11160087

·如文中所说,绑跷的目的在于模仿过去女性缠足后的小脚。因此,这种道具不免带有男权社会背景下满足男性性需求和审美的意味。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学旦角儿都要练跷功,但青衣是不需要踩跷的。传统上所有旦角儿踩的都是硬跷,后来产生了更方便、更舒适的软跷,但自然不如硬跷效果好。关于软跷的产生,大部分说法认为是为了方便武旦、刀马旦的打斗戏,但也有人认为最初产生自一些跷功不过关的票友(业余爱好者)。

在二十世纪初,随着新思想进入中国,妇女缠足的风气被废止,而且旦角儿绑跷的本意在于过去女性不许上台时模仿女性,但随着女性被允许登上舞台,她们也没有刻意模仿女性的必要了。

三十年代左右,在梅兰芳、荀慧生等对传统的大胆挑战下,跷因其对女性的冒犯、对演员身体的伤害而渐渐被废止。但仍有不少演员认为,绑跷自有一种美,而且吃了很多苦才练成,不应当废除。

在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大多数戏曲表演都是不绑跷的。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av6722038的P4。

关于跷的资料,网络上能找到的比较有限,我对跷的了解大部分来自黄育馥所著的《京剧、跷和中国的性别关系》(三联书店,1998年版),个人觉得写得很有趣,有兴趣也可以找来读一读_(:з)∠)_

null

附上书中的几张插图,简单了解一下跷的构造和绑法:

null
null
null
null
null
null

评论 ( 15 )
热度 ( 73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