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华】疼痛为烙印（6~7）
（6）
“……嗯？”
与其说岩泉的表情充满疑惑，倒不如说他似乎正在为自己的话寻找合理的解释。
——虽然也没多大差别。华有点局促地将散落在右侧脸颊旁的碎发拢到耳后，说：“岩泉君觉得，‘国际标准舞’是什么？”
这一次岩泉的脸上出现了货真价实的疑惑。这种神情并不陌生，华在这一瞬间觉得岩泉的年龄无端小了两岁多，而这位小有名气的王牌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思索之后问：“社交舞？”
“对，就是这样。但是作为舞者踏入舞池的目的不是社交，”华清晰地回答，“是竞技。”
在华的记忆里，上一次听到有人强调“国标是竞技舞蹈”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而这十年间她不曾有过机会和动机向他人解释竞技舞蹈的含义。于是她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国际标准舞是体育竞技。”
而岩泉在这一刻露出了微微的不理解，华大概明白岩泉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但并不明确他究竟在费解什么。她继续解释道：“因为男女比例不均衡，所以青少年组和幼年组的比赛是允许女性选手跳男步的。但是十五周岁以上的选手，如果不是男女组合，就没有参赛资格。所以……十五岁是分水岭。”
然而足足几秒钟之后，岩泉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明白了！你以前跳男步！”
竟然无意中得知强豪学校的王牌大人脑子少根筋，怎么办啊。
“三咲你果然不是一般人，真厉害。”
毫无意义的直球……怎么办啊。
夜色已经降临，身处体育馆中都能听到四起的虫鸣。华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题，或许不该和岩泉说这么多，她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的过于无礼，又或者和岩泉还没熟到那个地步——
“所以，我能不能再问一遍，放弃舞蹈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舞伴？”
华抬起头。“……我也的确是不可能再有资格上场——”
“可是就是这样……”岩泉的眼神让华有点躲闪不及，但是并没让她觉得不自在。“就连业余爱好也不行？练了这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了？”
“如果不能比赛的话……”
“就算没有比赛，难道说平时也……”
“岩泉君！”
没来由的烦躁。华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再次低下了头。
她再次回忆起了幼年练习基本功时的痛苦。大象和打蛋器。一字马和绷紧的小腿。
“从我开始跳舞的那天起，我的老师就告诉我……舞蹈是表演艺术。即使是竞技舞蹈也是如此，在聚光灯下，在舞池里，比赛也好表演也罢，舞者必须对观众负责。要让观众看到最美丽、最引人瞩目的舞蹈，为此要尽全力让自己美丽而耀眼，这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做不到，那就是失职、就是不负责。”
岩泉被吓到了。华几乎可以肯定。她有一丝歉疚，但是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此时的她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话有几分出自真心，最终草草收尾，只能一次次将发丝拢到耳后，直到岩泉伸出手拦住自己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华却突然觉得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
“没事的。”华放下了手臂。“我不是生气。”
岩泉松了口气，也放下了手。“那三咲你究竟喜不喜欢跳舞？”
华笑了一下。“岩泉君，我喜欢跳舞。但是再喜欢也只是喜欢而已。”
她没有再多解释，因为刚刚越过岩泉的肩膀看到他的同级生们已经窃窃私语好一会儿了。
·
当华想起岩泉最后的那个表情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这位同龄人平时一定是藏不住话的人，什么都写在脸上，只是碍于自己是异性才收敛了点。她明白岩泉肯定还有话想说，但是最终没说出口。又想起自己打断他的话时的语气，是不是有点过分？
想了好一会儿，华摸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岩泉。
“今天对不起。”
没想到仅仅一分钟后就收到了回复，果不其然，岩泉没太明白：“为什么道歉？”
“因为就那样打断岩泉君说话……”
“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你不是都说了没在生气吗？你不生气的话，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原本想问“就算我生气了也不是岩泉君生气的理由吧”，但是岩泉的吓一跳信息挤进了系统界面。
“还有啊”
他没写完。
“既然那些事情那么让你心烦”
华盯着手机屏幕。
“那你选择放弃还是情有可原的”
华把手机扔到一边，蜷缩起身子，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索性把脸藏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摸回手机，回复道：“谢谢。”
“谢什么？”
华一字一句地回复道：
“谢谢岩泉君，”
“原谅我。”
·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清晨的公园人不多，多半都是来晨练的，有些少年面孔还穿着附近高中运动社团的队服。走过上山的人行道，人就更少，直到停在那座跨越山谷的桥中央，华抬起头看了好久，除了远处几个慢跑的身影，只剩下山间的风。
她靠在人行道一侧的栏杆上，微微侧身时看到桥下的溪水，在这个季节已经开始带走零星的落叶。向桥下望去的时候总会觉得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稍微向前一点就会万劫不复。这话其实不算空穴来风，早在几年前华就听说过这里可以算是仙台的自杀圣地，每年总会在桥下发现几具尸体，即使是优美沉静的自然风光也无法阻止离开这个世界的欲望，又或者向死之人都希望自己能死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种种原因终究不得而知。
所以她过去总是有点畏惧向桥下看，却仗着良好的平衡能力敢于坐在栏杆上向后仰身。
实在难说她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过的确曾经有三年的时间，她曾经每天在清晨来到这里，坐在栏杆上休息片刻，然后原路返回。
这是舞者最基础的体能训练。
华伸手按住栏杆，轻轻一跃坐在了栏杆上，远远地看着前方的慢跑者，她有点发呆——
直到渐近的脚步声停下，华听到某人急促的呼吸。
她慢慢地转头，觉得自己这次怕是解释不清了。
双方都沉默着，某种意义上都在害怕对方轻举妄动。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华，她有点哭笑不得，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被抓现行的小学生，只能老老实实地解释道：
“我真的不是想自杀。”
（7）
岩泉一发誓他只是像每个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一样晨跑。
说到底，在公园里晨跑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解释吧？即使是有社团活动的日子，因为学校临近这里，排球部有时也会安排在公园里的长跑来代替绕学校，只是并不会到山上去。而岩泉一个人的时候更喜欢到这里来，纯粹是因为不想绕圈，绕学校也好绕公园也好，同样的路程还是多走直线吧。
虽然到了桥上也算是绕过几个圈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幕：因为距离看不太真切的少女，似乎有一丝要轻生的意思——而这个想要轻生的少女在不久之前在自己的阻止下轻生未遂……
岩泉绷紧了身子，却不敢直接上前去，只能和三咲无言地对视，试图用眼神劝诫对方珍爱生命。而三咲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岩泉，一脸被抓现行的视死如归……然后她歪歪头，窘迫地说：“我真的不是想自杀。”
原本应该希望她赶紧远离那个地方，至少别那么摇摇欲坠的。
可是现实是，岩泉在这一瞬间觉得，他希望三咲再在栏杆上坐一会儿。
水蓝色的运动服，白运动鞋，贴身的白色T恤衫，她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慢跑者，除了现在坐在栏杆上。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仍然挺直脊背的她还是像一棵早春的小柳树，双腿笔直，卷起衣袖后露出的小臂匀称而秀气，虽然不知是不是一棵想自杀的小柳树……
这大概是岩泉长久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围绕在及川身边那些脸上带着幸福红晕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感受。虽然他说不出及川的皮相有多出众，也同样不觉得三咲是相貌多么精致的美人儿，但是他真切地明白，好看的人不止好看在脸上，即便是下一秒就被自己扔出去的球砸中，即便是坐在山风中的栏杆上。
“……我知道。”
最终岩泉叹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紧张地盯着三咲，好在她没有再做出更危险的动作，只是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姿势坐在栏杆上。三咲大概也明白自己并没完全就“热爱生命”这一事取得岩泉的信任，小声补充说：“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啦，几年前几乎天天都来，每天都像这样坐着，看起来有点危险不过其实很稳的。”
知道自己看起来危险那就赶紧下来好吗？
“还跳舞的时候？”岩泉问，“体能训练？”
“嗯，后来……后来初三的时候参加了最后一次比赛，之后就很少再来了。”三咲点头，“现在三千米长跑都有点吃力了。”
“最后一次比赛？”岩泉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三咲抹着眼泪目光炯炯地说“真想去啊，全国级别的舞台”……不不不，虽然不太了解但肯定不是这样的场合。“之后就没有再跳舞了吗？”
“对啊，因为从小到大一直在跳舞，不太关注别的事情，回过神来后为了能考上公立学校拼了命地向前追。”说到这里，三咲露出了一丝遗憾的表情。“……到了入学考试结束之后，发现自己马上就满十五岁了。”
回想起自己在北川第一的最后几个月，岩泉稍微有点感同身受，但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就算是在最后的比赛结束之后，他也没有比往常更努力地学习，虽然最后定下的目标还是实现了，但是相比起总是曲折的排球之路，还是顺利得多。
三咲轻轻晃晃双腿，随即注意到岩泉警惕的眼神，立刻不动了，像是要转移话题似的说：“岩泉君，你有空的话，看看最近的国际标准舞比赛吧？”
“啊？我大概看不下去吧？”
“也许吧……不过我觉得只要看过一次就行了，看看那些穿舞裙的女选手。”
岩泉不禁失笑，“你在开玩笑吗？”
“因为女孩子跳舞的时候是她最美的时刻。男性舞者起引导作用，有一半是在引导女性舞者的美。”说到这里时三咲微微向后仰身，然后迅速坐好。
那你也是这样吗？
当岩泉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该这么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那你也是这样吗？”
三咲沉默了片刻，回答说：“她不用跳舞，只是站着，都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但是我可能……真的做得不够好，她大概也这么觉得。”
脑海中涌进什么杂乱的东西，岩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们是搭档吧？难道不应该很了解对方的想法？”
问题很尖锐，但是三咲没有恼火，平静异常地说：“我从七岁开始就和她搭档，可能就是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了解她。比赛结束那一天她对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华一起跳舞了’，之后我一直以为她是说自己满十五岁之后就不能和女性搭档参加比赛了。但是……”短短的停顿之后，三咲再次向后仰身。
“但是到了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才告诉我，她以后、从此以后，都不再跳舞了。所以……岩泉君，我在那天觉得，我好像……好像没有以为的那么了解她。”
一时间岩泉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女孩真复杂。”
“是吧？”三咲竟然没反驳。“你也这么觉得吧？”
大约是注意到了岩泉不妙的脸色，三咲抿了抿嘴唇，“……抱歉，我都在说些什么呀。”
“没什么。”岩泉摇头。“那现在你的队友……你们队的队员，大概都不知道吧，这些事。”
“对呀，那群傻孩子玩乐至上，哪有闲心关心我。”三咲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最开始是被学姐邀请加入的，那时候才刚入学，剪了头发，想找点事情做，就同意了。岩泉君，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女孩子什么事情都要折腾头发’？”
被看穿的岩泉一瞬间觉得尴尬，“有那么明显？”
“因为岩泉君你一点都不懂女孩子，所以超级明显，都写脸上了。”三咲看着岩泉的脸，“不过随便你。总之那个时候生活还是很充实的……到后来，现在二年级的这群家伙加入，太爱胡闹了对吧。”
然而就是这样熟悉的对话，岩泉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这或许是至今为止他屈指可数的几次学会读空气，但是他自己尚且没有自觉——自然就很直接地问出了口：“三咲，你好像——”
“——有点羡慕他们呢。”三咲没有给岩泉说完的机会，“这种只要开心就好、不必太过认真的想法。岩泉君，青城的队员也是这样吗？”
怎么可能——但是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岩泉思索了一下，但是及川的脸马上略过脑海，让他当时放弃了深入思考，马上回答：“也许最开始都是抱着那种想法开始打排球的，但是输球的滋味可不开心，所以不可能不认真。”
三咲再一次笑了。“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太阳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移动，山间起风了。看着三咲把被风吹起的头发拢到耳后，岩泉伸出了右手。“起风了。”
“嗯。”三咲伸出手在岩泉的手上扶了一下，轻巧地落地。瞬间的触碰没有留下什么温度，岩泉放下了抬起的手臂，“走吧，不过……”
三咲投来问询的目光。
“不过这次就不送你回家了吧？”
“……好。”三咲憋笑憋得辛苦，“现在告诉我做什么，到公园门口再说嘛？”
“……对不起。我不太会和女孩子说话……”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我就直接说了。”
岩泉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及川上身，但是找不到别的措辞。
“你不跳舞，只是坐着……就很好看。”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已经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了。所以三咲你不用那么……”
至于之后三咲说了什么、是什么表情、有没有迅速跑开，似乎都不重要了。岩泉觉得自己的本意只是安慰三咲不用对过去的事情那么自责，可是三咲当时回了句煞风景的话。
“那是因为岩泉君你见过的女孩子太少了吧？”
TBC.
